红薯的记忆

国管局门户网站 www.ggj.gov.cn 2008-09-27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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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出来不怕人见笑;我是吃红薯长大的。
    “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得活。”伊呀学语,就从大人嘴里学会了这样的儿歌。红薯作为裹腹、救命之物,伴我度过天真烂漫的童年,伴我发育成五大三粗的汉子。若没有红薯,很难想象我能活到今天。回首往事,许多意象都淡漠了,而红薯留下的苦涩记忆却历历在目。
    豫南俺老家那地方,九岗十八洼,人稠地薄。“要想吃饱肚,多多种红薯。”老辈人都这么说,这是前人的忠告,是庄稼人的座右铭。后辈人恪守先人的遗训,一代一代沿袭,同红薯结下了不解之缘。恨也好,怨也罢,反正天天离不了红薯。在这里,好年景的标志主要看红薯是否长得好,庄户人只要能储上一窑红薯,屋里存上千把斤红薯干,这一年的口粮算有了着落,悬起的心便能踏踏实实落进肚里。
    早年,庄户人最忙碌的季节,是在收红薯的那些日日夜夜。
    秋八月里,天高气爽。正是切红薯干的好时候。春天育苗移栽,经过漫长的夏天,到秋时,红薯个个长得溜溜圆。每逢这时节,村上便家家关门闭户,男女老少齐上阵,两天下来,村前村后便雪也似的白个遍。在庄户人眼里,这撒出的岂只是红薯干?它分明是半年的辛劳,半年的汗水,一家人的希冀。此时,人们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老天爷开恩,给上几个响晴天,千万别下雨哟!
再以后,麦天扦插的晚红薯也该收了,专门用于窖藏。这晚红薯金贵得很,伤不得皮,得轻拿轻放,宛若年轻妈妈托抱未满月的小宝宝一样小心翼翼。装窖时,谁家毛手毛脚的孩子不小心把红薯碰破了皮,这家大人会气得双脚一蹦老高,轻则一顿斥骂,重则说不定会招来一顿皮肉之苦。在父亲的心灵天秤上,这红薯的份量是重于儿子的。也难怪,一块儿破了皮的红薯藏进窖,有可能引起整窖红薯坏掉。这是一家人大半年的口粮啊!藏好一窖红薯,对于一个数口之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作为家庭主妇,为了弱小的孩子,为了年迈的老人,更为了那辛苦操劳的男人,她们不得不绞尽脑汁,把除了红薯还是红薯的每顿饭做好。她们有时在红薯面里放些葱花、盐巴什么的,贴成锅饼;也可把红薯切成丝,拌上少许黄豆面,蒸成团子;再不然,就把窝头切成薄片,放些油盐在锅里炒炒。不管怎样费事,只要孩子老人们吃饭时不皱眉头,这便是对家庭主妇的最好报尝。
今天红薯,明天红薯,上顿红薯,下顿还是红薯,即使是山珍海味,这种吃法也会使人生厌的。人们的饭碗里,几乎常年不见腥荤,蔬菜也极少,只能捣些辣椒,蒜泥什么的伴红薯下肚。“甜的搅上辣,心里象猫抓”。这种滋味只有常食红薯的人才能意会。那年月,胃病流行,不分男女老幼,人们看到红薯就发怵,腻歪的日爹骂娘。有的甚至发誓,若能再托生,即使同送生奶奶打一百架,下辈子决不生住这里了。
    乡下人眼气城里人。除了那马路平,电灯明外,更主要的是城里人能天天吃白面。乡下姑娘若能在城里找个婆家,那是她的福分,前世的造化。漂漂亮亮的乡下小伙,由于啃红薯,竟说不上媳妇;城里嘴歪眼斜,弓腰驼背头秃腿跛的人,因为吃白面,却能寻上俊俏姑娘,公理何在?乡下小伙们为自己鸣不平。他们不愿象老辈人那样打发了自己的一生,连做梦都想着离开这红薯窝子,走得越远越好,可这样的机会太难遇了。他们嫉妒那些娶走乡下姑娘的城里人,骂在城里找婆家的姑娘下贱。可转过脸来又怨爹娘为什么不把自己生成个女的……。
    算我幸运,十九岁那年,我穿上了绿军装。接兵的领导来家访,问我为什么当兵,“当兵能天天吃白馍”。这话不知在心里想了多少遍,但我终没说出口。不能说出口啊!村上的狗蛋哥就是因为说了这句话,结果当兵的事泡汤了。那时的我,要说入伍动机,再简单不过了——就是那句话。这几乎是许多当时参军的农家子弟的心底“隐私”,一般是秘不示人的。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凭心而论,我实不情愿外扬这家丑,但仔细想想,我的父老乡亲,十里八村,方圆百里,乃至更远更远的人们,就是这样苦过来的。这不正是当年庄户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和那个年代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吗?
值得欣慰的是,当时间老人步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改革的春风催开了庄户人心中孕育已久的希望之花。当我的父老乡亲们以土地真正主人的身份站在自家责任田里的时候,他们急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多多的种麦子!这也许是为了那口因长年老月吃红薯而积郁于胸的闷气,也许是为了那梦里吃白馍的美好愿望,也许是为了找回庄稼人的尊严。他们为此举忐忑不安,不敢想象这样做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看着屋里大囤满小囤流的麦子,望着收购站前排成长龙的卖粮队伍,当他们为卖粮难而发愁的时候,心里坦然了。此时,记起了“要想吃饱肚,多多种红薯”,仔细想想,原来这祖训并非全有道理。只是,地还是原先的地,人还是原来的人,仅仅是换了个弄法——联产承包,咋就灵了?这层理还一时想不透。
    带着对红薯的苦涩记忆,带着对农村这场变革的许多思考,我急切切扑向了故乡的怀抱。也许是为重温儿时的旧梦,象当年软缠硬磨嚷嚷着要吃白馍那样,我缠着母亲再蒸些红薯面窝头吃。母亲很为难:“好些年都不种红薯了,哪里做红薯面窝头去?”我不免有些失望,但心里却是快慰的。
    不必说村民住宅如何宽敞、舒适,也毋须描绘乡村小学何等气派、美丽,更不用说姑娘小伙们穿着打扮怎样入时、漂亮……从父老乡亲们的餐桌上,从家庭主妇的笑脸上,我读懂了农村这场变革的深层含义。一个过年偷白馍的馋孩子,一个当年逃出红薯窝子的“幸运儿”,一个加入了城里人行列的中年汉子,手捧白馍的我难以控制内心的激动,止不住流泪了。这泪水,既有对往昔困窘生活的苦涩追忆,也有愧对故乡这块热土的内疚,而更多的则是对父老乡亲们新生活的祝福。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面对蓝天、白云和空旷的原野,我想再唱唱那首关于红薯的儿歌。不知怎的,一种淡淡的失意涌上心头。我心里明白,当红薯走下农家餐桌的时候,它对这块土地的历史使命完结了,它主宰庄户人生活的日子将成为遥远的回忆……我想,庄户人由昔日天天啃红薯到今天顿顿吃白馍的变化是划时代的。

                                                                                  (作者单位:河南省机关事务工作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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