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毛毛和贫穷的记忆
我小的时候,大约六、七岁的样子,住在济南便宜坊饭店后面的楼里。我爷爷,七十多岁吧,长长的灰白胡子,稀疏的头发,一脸的沧桑。爷爷每天拄着拐杖,提着杌扎子到便宜坊门口附近的墙根下晒太阳。
话说这个便宜坊,是济南的名店,名吃是锅贴,类似北京的褡裢火烧。一个个长型的肚子圆圆的大肉饺,整齐地排着队站在巨大的平底铁锅里,快熟的时候,淋上油,“呲啦”一声,再盖上盖子焖一会;起锅的时候,随着一股蒸气,窜出一股香气,锅贴们的肚子都连在一起贴在锅底,用锅铲儿铲起来,黄黄的一层脆皮,外焦里嫩,汪着油……
再说那时人穷,下馆子是很奢侈的。偶尔也有人月底发了工资,到便宜坊买一斤锅贴,带回家全家改善生活。锅贴用塑料袋盛着,那时的塑料袋质量很不过关,很不结实,若遇到锅贴刚出锅,交钱,入袋,拎出,根据时间和热度测算,大概就在出饭店门三五步的时候塑料袋往往会烫破,锅贴掉在地上。那美食的主人,一愣之后,要么骑上车走了(根本没有再买一份的预算),要么返回店中理论,或重买一份。爷爷就在不远处坐着晒太阳不是么,早就看到那人手中的美味要掉,人家一走,他老人家就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小心拣起来,用他一顶破毡帽一手托着,拐杖也顾不上拄,另一手提着拐杖和杌扎子,回家了。
这边厢一干素得眼冒绿光的孙儿们早就磨刀霍霍了,但没有资格动手。只见爷爷将那一个个肉蛋蛋从沾了泥土的面皮中小心取出来,喂进孙儿们的嘴里,自己也倒上一小盅酒,下酒菜有了哩。屋里屋外都很静,孩子们的眼睛和意念都在这些个肉蛋蛋身上。谁也不敢吃快,一旦吃得快了,就只有干咽唾沫垂涎别人的份了。祖孙几个细嚼慢咽,年龄最小的我,通常能够坐在爷爷腿上享用。每次我都把那肉丸细细嚼成肉糜,化成水了,才不舍地让它从咽喉滑进肚。那种感觉是我最快乐的童年记忆。而那包着肉蛋蛋的外皮也是不会浪费的,早有毛毛在旁候着,那时候对它来说,也是过年了呢。
毛毛是我家一只大猫,他可不是好吃懒做之徒,它是我家的功臣。
毛毛,雄性,乌云盖雪,十几斤重,正值壮年。我家住在一层,有个小院,他从来都一天不能安生,天天在外瞎玩,眠花宿柳。经常隔些天回来,长的时候半个月才见踪影。回来时要么瘦得皮包骨头,要么被打得伤痕累累,要么就风光地带不同的女朋友来。其实我猜测他每次并没走远。有时他离家天数多了我实在惦记,就站在院中拼命喊他,十有八九,五七分钟后他会大叫着雷电般呼啸而至,叫声中,有被人惦念的欢愉,有对闯荡江湖的委屈的倾诉,也有对平静生活的渴望……他一头撞进我怀里,情绪激烈,拼命叫,拼命撒娇,须抚慰良久才得平静。
言归正传,还是说那便宜坊。那时饭店和副食店会卖鸡架鸭架什么的,给寡淡的日常饭食添点油腥。便宜坊就卖这东西,我家平常也不大买得起,偶尔会买一次改善伙食。毛毛长大之后,就经常给我们往家“拿”。第一次拿回来,老妈不知所措,全家人想了想,一致决定洗洗做菜吃。向来不喜动物的老妈大大夸赞了毛毛,甚至不吝地爱抚了它一番。毛毛倍受鼓舞,自那以后,经常往家拿这好吃的东西,拿回来就搁在案板上等着主人夸他,从来没有独自享用过。此外,大耗子,癞蛤蟆,鸟雀,都会经常搁在案板上。虽经数次告诉他大耗子不要,可沟通起来很费劲,他也老是记不住,乐此不疲,也只好由它了。令人崇敬的是,他对自己吃什么是不在乎的,给点菜汤蘸馒头就心满意足。
在贫穷的日子里,爷爷和毛毛为改善我家的伙食做出了巨大贡献,是家里的功臣,为我们的茁壮成长添补了至为重要的热量,为全家人团结奋斗共渡难关树立了典范。
我想念爷爷,我想念毛毛。可如今贫穷走了,他们也随着贫穷早早地去了,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