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沧桑话紫金
在北京市东城区东交民巷使馆建筑群中,有一处静谧雅致的所在,它就是隶属于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的紫金宾馆,其主要建筑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比利时公使馆旧址。它位于东交民巷与台基厂大街交汇处的东南角,南临崇文门西大街,西与首都宾馆遥相呼应,西北方向与法国公使馆旧址隔街相望,北面则为圣米厄尔教堂。紫金宾馆与比利时公使馆有何渊源?这还要从晚清的一段往事、一位大臣说起。
话说天安门广场东西两侧的东交民巷和西交民巷,原本属于同一条胡同,称作江米巷。明代修建棋盘街,将其一分为二,西边的称作西江米巷,东边的即东江米巷。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英、法、美、俄四国公使进驻东交民巷,此后多国陆续在此修建使馆,东交民巷及其周边渐成中外杂糅之地:既有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宗人府、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銮驾库、翰林院等衙署,又有多国公使馆,还有肃亲王府、裕亲王府、大学士徐桐、兵部尚书徐用仪等王公大臣的府邸和民宅店铺。比利时公使馆距离东交民巷不远,位于崇文门内大街路东、东单牌楼以北,始建于同治五年(1866年),沿用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翌年在东交民巷新建,其所在地正是大学士徐桐的府邸。
徐桐字豫如、号荫轩,生于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汉军正蓝旗人,户部尚书徐泽醇之子。据《清史稿》本传,他历充翰林院掌院学士、上书房总师傅,光绪十五年(1889年)以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晋太子太保,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拜体仁阁大学士。徐桐乃晚清保守派官僚的代表,《清史稿》称其“崇宋儒说,守旧”,对西洋持极端排斥态度。当时满清的近支王公中,有一半都是徐桐的弟子,其余的也都以徐桐为楷模,“王公、贝勒咸奉其言为圭臬”(王彦威《西巡大事记》),连慈禧太后都对他优礼有加。但大学士也有烦心事儿:以徐府为中心举目四望,东北方向与意大利公使馆比邻,西北方向与法国、日本、西班牙三国公使馆相望,向西则依次是怡和洋行、德国公使馆、汇丰银行。据说徐桐曾写一副对联,上联是“望洋兴叹”,下联是“与鬼为邻”,堪称痛心疾首。
义和团运动在山东、直隶一带兴起后,徐桐对以“扶清灭洋”相号召的义和团表现出极大兴趣,“首先赞为忠义,目为良民”。京城内外,义和团与教民、洋人的冲突不断加剧,位于东交民巷的列国使馆岌岌可危。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五月初四,北洋大臣裕禄电奏朝廷,英、美、意、日、法、俄等国356名官兵,以保卫使馆和教堂为由,从天津乘火车进京。不久,日本向使馆增兵,德、奥也分别派兵,各国护馆兵力前后达到近500人。
此时的北京,义和团已布满外城。正当清廷感到“蔓延太甚,剿抚两难”之际,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奏请借助义和团的力量,“驱逐洋人,雪累朝积恨,尤应先灭除各国驻京使馆”。御前会议上,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辞、争论激烈,慈禧犹豫不决。徐桐和内阁学士联元出了个主意,奏请先通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照会列国在京使馆,限48小时内离馆赴天津,否则即兵戎相见,这个意见被慈禧采纳。
照会发出后,徐桐沉浸在“天朝上国”对夷狄大张挞伐的兴奋当中,放言曰:“中国当自此强矣”。王公、贝勒、大学士、尚书等人坐了一屋子,受此盲目乐观情绪感染,“贝勒等跳踉,意甚得,几有灭此照食之慨”。当时有位名叫吴纬炳的翰林院编修,被朝廷派往甘肃当主考官,前来辞行。徐桐说,你这趟差出得好,等明年回京时,就一个洋人都没了,重现清平世界。这位吴编修挺认真,请教徐桐说,京师是恢复了清平世界,可是外省的洋人怎么办?徐桐闻言变了脸色,瞠目叱之曰:“不逊!”
各国使臣接到清廷限时离京的照会后一片哗然,表示万难从命。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德国公使克林德乘轿,代表各国使臣前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商议延期离京事。当行至东单牌楼北大街附近的西总布胡同西口时,恰逢京兵从崇文门会操归来,克林德以为是义和团,率先从轿中开枪射击,结果被一拥而上的京兵所杀。次日,清廷颁布《宣战诏书》,对各国宣战。徐桐和礼部尚书崇绮趁机奏请:“无论何省、何地,见有洋人在境,径听百姓歼除,以伸积忿”(《庚子事件清宫档案汇编》卷一)。
《宣战诏书》下达次日起,京城中攻打教堂的行动开始蔓延为大规模劫掠,东交民巷周边“遭池鱼之殃者不可胜计,东城一带京官私宅劫掠殆尽”(《清季外交史料》卷一百四十三)。曾任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总教习的尚书孙家鼐,家中被洗劫一空,儿子被抢得只剩下短衫,徐桐府同样未能幸免。时任比利时公使的姚士登(M.Joostens)曾被问及对局势是否担忧,他表示不怕:“因为我们是个中立的国家”(兰道尔﹙英﹚《中国和八国联军》下卷)。他万万没想到,五月二十七日,比利时公使馆就被彻底焚毁,使馆人员逃至东交民巷避难。此时,“台基厂及东交民巷东首火光又起,一路延长如龙”。
与徐桐等人“恶西学如仇”、极力主张动武不同,还有少数官员,以太常寺卿袁昶、礼部侍郎许景澄、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等五大臣为代表,清楚进攻使馆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因此极谏使臣不可杀。七月初四,清廷下旨将袁昶、许景澄问斩。举国称冤之际,徐桐却说:“是死且有余辜!”徐桐的儿子徐承煜时任刑部侍郎,奉旨赴菜市口监斩,“扬扬甚自得”,与其父如出一辙。兵部尚书徐用仪对袁、许之死“终日愤懑,极口呼冤”,不久也被下狱。军机大臣荣禄约徐桐一起进谏救人,徐桐说,“此等背国向外之人,杀一人少一汉奸,吾不惟不能偕同人谏,并劝公不必为请命也”,拒绝进谏。七月十七日,徐用仪、立山、联元等三人被押至菜市口问斩。
七月二十日,各国联军从东便门攻入北京城。徐桐正在仓皇失措之际,其子徐承煜劝道:“父芘拳匪,外人至,必不免,失大臣体。盍殉国?儿当从侍地下耳!”意思是说,父亲您原先庇护义和团,这回洋兵打进城来了,肯定脱不了干系,万一被俘受辱,有失朝廷大臣的体面,何不以身殉国呢?我随您一道殉国!徐桐听罢,“乃投繯死”,上吊自尽。孰料徐承煜把亲爹给忽悠了,他转念一想,还是不死为好,于是自己开溜。几天后,徐承煜被联军抓住,日本兵将他关押在顺天府尹衙署严密看守。
徐承煜被关押,导致朝中无人知晓徐桐下落。慈禧、光绪在西逃途中连发四道上谕,命令荣禄、徐桐、崇绮等三人留京办事,应付危局。八月十三日,慈禧、光绪收到荣禄奏折,“徐桐不知下落,崇绮已于初二日在保定殉节”,此后的上谕就再也没有发给徐桐。
徐桐身故后,清廷迫于各国联军把惩办祸首作为议和先决条件的压力,下旨“褫桐职,夺恤典,旋论弃市,以先死议免”。在亲历庚子事变的军机处汉官领班章京王彦威看来,联军之祸“酿而成之者,皆徐桐一人之罪也”(《西巡大事记》卷首),因而直斥为“大臣祸国”,“不能不叹息痛恨于徐桐也”。
庚子事变前后,徐桐过山车般地跌入“四不容”的境地:前不容于义和团、家中遭劫,后不容于清政府、褫职夺典,内不容于其子、投繯自尽,外不容于洋人、照会严办。至于徐桐之子徐承煜,各国使臣以其嫉视洋人、赞同杀袁昶等五大臣等为由照会清廷,要求严惩。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正月初八,徐承煜被斩于菜市口,徐府易主成了无可避免之事。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清政府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其第七款规定:“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处,并独由使馆管理。中国民人,概不准在界内居住”;“应允诸国分应自主,常留兵队分保使馆”,条约附件十四即为《使馆区界限》。东交民巷从衙署、使馆、府邸、民宅、商铺等杂糅交错之地,变成列强派兵驻守、不准中国人居住的国中之国,使馆区面积大增。在原大学士徐桐府邸旧址,比利时建起新的公使馆。为何要在此建使馆?笔者以为,这应当主要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量。列强当中,比利时是少数几个没有派兵驻馆的国家之一。徐桐府邸位于东交民巷中段要冲,周围为意、德、法、日等国使馆,正可藉他国兵力以自卫。辛亥革命后,清政府被推翻,东交民巷使馆区的多国使馆仍被保留下来。
1949年10月新中国的成立,从根本上改变了东交民巷的面貌,使这条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闻名中外的古老街巷焕发出勃勃生机。1950年6月中缅建交,原比利时公使馆改为缅甸驻华大使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北京新使馆区的建成并投入使用,原分布于东交民巷的多国使馆陆续迁往新址。1970年5月底,遵照周恩来总理指示,国管局从外交部接收了东郊民巷的6处旧使馆,改为服务外事工作的国宾馆。当年12月,成立东交民巷14号服务组,具体负责宾馆的外宾招待事务工作,这就是紫金宾馆的缘起。根据事业发展需要,经中央编办批准,2017年6月,紫金宾馆更名为紫金服务中心。历经晚清大学士徐桐府邸、比利时公使馆、缅甸大使馆、新中国国宾馆的百年沧桑,紫金服务中心掀开了发展的崭新一页。
时光荏苒、岁月无声,庚子事变的硝烟早已散尽。如今,东交民巷一带游人如织,徜徉在一座座独具异国风情的建筑物周边,驻足眺望紫金服务中心建筑群。那红色的外墙、欧式的尖顶,仿佛在述说着一段家国往事,昭告人们勿忘历史、振兴中华。在它正门的标示牌上,有这样一段话:“始建于1866年。1901年扩建。现存五栋建筑,建筑形式为二十世纪初欧美流行的折衷主义风格,其主楼地上三层、地下一层,立面用砖砌出三个阶梯式山花,为英国都铎式风格。主楼前是一座大水池,四栋乡村别墅式配楼在主楼前两侧作东西对称布置。2001年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作者单位/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 祁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