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清代的官轿
文/祁峰
轿子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至今流传的很多俗语、歇后语都与轿子有关,比如,“大姑娘坐轿——头一回”“木头人坐轿子——不识抬举”等。今天,说说清代的官轿。
轿子作为官员的交通工具始于南宋。北宋官员出行大多骑马,南宋高宗建炎(1127-1130年)初,允许百官乘轿,官员出行风尚为之一变,两宋之际遂成为官员出行从骑马转为坐轿的分水岭。
清代史料留下了官员坐轿的大量记录。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二月,翰林出身的恽毓鼎奉旨赴开封担任考官。入河南境后,从濬县到淇县,一路沿淇水而行,“每日轿中半日静坐,半日看书,心中空洞无一事。看山水林野,皆有旷然神怡,悠然自得之趣”(《澄斋日记》),一派文人雅士的风范。有的官员秉持慎独之义,独处轿中也要端端正正。同治元年(1862年)七月,署理陕甘总督沈兆霖从甘肃碾伯县返回西安途中,突遇山洪暴发,无处躲避而罹难,“水退,得兆霖尸,犹端坐舆中”(《清史稿》本传)。性命攸关之际,沈兆霖依然轿中端坐,保持了一名封疆大吏最后的形象与尊严。
官员乘轿,一举一动容易成为舆论话题。清代有位官员坐轿子稍微斜着身子,于是众口相传,说他帽子歪戴、轿子歪坐,潜台词就是居官不正;还有位官员偶尔在轿中闭目,被人议论说是通宵饮酒,在轿中打瞌睡(《图民录》)。他们遭遇差评可能有点冤,但也说明官轿关系公众形象之臧否。乾隆朝大臣曹秀先,官至礼部尚书、上书房总师傅。《清史稿》本传称其“莅政勤慎廉俭”,但清人笔记说他爱吃肉,每逢朝廷赐肉,王公大臣都把羊腿给他,堆满轿仓。他把羊腿放在扶手上,用刀切成片,“至家,则轿箱之肉已尽矣”(《归田琐记》),轿中大快朵颐的形象与“勤慎廉俭”相去甚远。更糟糕的是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四川总督,轿子特别大,要十六名轿夫才抬得动。轿子里面有两个小童伺候装烟倒茶,还备有冷热点心,被批评为“侈汰如此”(《清代之竹头木屑》),实在有玷官箴。
也有官员洁身自好,在坐轿方面堪为表率。嘉庆四年,为官清廉的岳起任江苏巡抚,“出则驺从萧条,屏却舆轿,瘦骖敝服”(《啸亭杂录》),出行仆从很少,连轿子都不坐,只骑一匹瘦马,穿身旧衣服。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岳起身体力行带动之下,“吴下奢侈之风为之一变,实数十年中所未有者”。奢侈之风怎么改?就是从这样具体而实在的小事抓起。道光十八年(1838年)十一月,钦差大臣林则徐赴粤禁烟。他向沿途州县驿站发出《奉旨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传牌稿》,称“所坐大轿一乘,自雇轿夫十二名;所带行李,自雇大车二辆,轿车一辆。其夫价轿价均已自行发给,足以敷其食用,不许在各驿站索取丝毫。该州县亦不必另雇轿夫迎接”(《信及录》)。
官轿的基本功能是代步,它承载的是身份地位、官威官仪。曾国藩考中进士后,地方官员乡绅纷纷来曾家拉关系套近乎,其父曾麟书也开始乘轿出行,目的就是要和儿子的翰林身份相匹配。《儒林外史》第一回描写知县时仁下乡见王冕,“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知县被十余人前呼后拥着去见一介布衣,官范儿十足。传统社会对身份地位极为看重,这正是官轿盛行的社会心理因素。
官轿标志官员的身份地位,这一符号化特征根深蒂固。古代拦轿喊冤之所以十分常见,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老百姓仅仅凭借轿子规模,就能大体猜出里面是个多大的官。一旦发生官民冲突,象征官威官仪的官轿往往首当其冲。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六月,御史吴杰奏称,天津有不法分子滋事,地方官前去弹压,没成想轿子被打碎、官服被撕破,堂堂县令居然从后门逃回县衙。嘉庆闻奏很生气:滋事固然要严惩,但这个县令也太给朝廷丢脸,于是传旨“将该县革职审讯,并将滋事棍徒按名拏获到案”(《嘉庆朝实录》),各打了五十大板。
清人笔记中有一则故事,说乾隆朝和珅结党营私、权倾朝野,刘墉就琢磨着怎么对付他。癸未年初春的一天,风雪交加,刘墉得知和珅要进宫,就特意穿了一身旧衣服,在泥泞的路上等候。和珅刚到,刘墉的随从就拿着名片在轿前大声说,我家中堂大人到府上贺年,没有见到您,在这儿遇到了。和珅只好落轿,本打算寒暄两句就得,谁知刘墉已跪在地上拜贺,只得同样跪在地上答礼。这下可好,“玄裘绣袄,已污秽满身,拖泥带水,恰如斗败鸡公矣”(《所闻录》)。和珅心有不甘,到宫中哭了一鼻子,但最终也拿刘罗锅没办法。
这则故事可信度有多高?乾隆癸未年是1763年,和珅不过13岁,而44岁的刘墉时任山西太原知府,所以它基本属于清代的八卦。八卦归八卦,细思却有几分道理。刘墉对官员乘轿礼仪运用娴熟,这才让和珅有苦说不出。清代官员坐轿出行,“六部尚书途遇内阁亦落轿,惟冢宰则落半轿。门生师长相遇,则彼此落轿,候师长先行。故往往相避而行。”(《熙朝新语》)所以官员出行最好提前规划好路线,省得路上相遇彼此麻烦。
除了区分官民士庶、讲究官威官仪,乘坐官轿还意味着拥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何刚德是光绪三年(1877年)进士,当了18年京官。他算过一笔账,坐轿一年最少话费八百两银子,原因是人力成本高、出行排场大:“轿夫四人,必备两班、三班替换,尚有大板车跟随于后,且前有引马,后有跟骡”。与坐轿相比,坐车要省得多,“一车之外,前一马,后或两三马足矣”,最多花四百两(《春明梦录》)。
清代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50元至230元之间。假如按一两银子折合200元计算,清代京官坐轿出行,一年至少花16万元,坐车最多花8万元。清制,官员俸禄分春秋两季发放,一品到九品,每年俸银分别为从180两到31.5两不等,此外还有禄米,斛数与俸银数相同。乾隆元年(1736年)在京官当中实行双俸制,各级京官俸银增加1倍,大学士和各部堂官的禄米增加1倍,其他官员禄米不变。照此计算,仅靠法定收入,就是身为一品高官,年俸银360两(约合7.2万元),全拿来坐轿都不够,坐轿出行真不便宜。
由于收入不够坐轿,何刚德选择了雇车出行。他花了24两银子(约合4800元)买了头骡子,雇一个仆人,每月支付工银6两(约合1200元)。后因公务繁忙,添买一头跟骡,月交通费约10两银子(约合2000元)。总之,“坐轿坐车,则以贫富论,不以阶级分也。”(《春明梦录》)官阶只管有没有坐轿的资格,至于能不能坐轿,还要掂量掂量荷包。
坐轿离不开抬轿,抬轿是桩辛苦差事。清人余治同情轿夫肩挑重担,说他们“若遇夏天暑热,流汗成浆”,比卖菜小贩还要辛苦(《得一录》)。咸丰四年(1854年)八月,供职工部的文祥出差途中,从宝鸡渡渭河。正值秋水大涨,众人争抢上船,轿夫拼命往船上挤。谁知轿子的一半刚上船,船就开动了,两名轿夫落水,攀着轿辕大声呼救,多亏水手救援才幸免于难。事后文祥仍心有余悸,说“险极!危极!”半个月后,他从魏城至绵州途中,小雨下了一整天,轿夫“多有颠蹶者”(《蜀轺纪程》),吃了不少苦。
从情理上讲,轿夫有义务保护坐轿人的安全,但如果碰到恶劣天气,即便训练有素也难保不出意外。一次,慈禧太后乘轿从颐和园返回城内,天降大雪,道路湿滑难行。一名轿夫不慎跌倒,“致堕太后于地上”。随侍的李莲英当场命人将轿夫拉到一边,挞笞八十,“可怜之轿役,方跪泥泞中,敬聆是命”(《清宫禁二年记》),受罚后还要立即起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倘若慈禧因这次意外而受伤,这位轿夫面临的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了。
纵览官轿的点点滴滴,对身份地位的看重是官轿为人艳羡的社会文化土壤,反过来,官轿的盛行又固化了这一社会心理。由于官本位观念的影响,官轿承载了远远超过交通工具的功能,成为官员作风形象的晴雨表。坐轿看似是官员个人行为,实则关乎公众形象和社会风气,少一分排场享受,百姓就多一分安宁实惠。
(作者单位: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